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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告白(2 / 2)




佑俐原地僵立不动了。



“友、理!”



被隔离在洞穴深处的某个人物嘶哑地呼唤着佑俐。



佑俐抓住铁栅栏门慢慢抬起头来,连自己都能轻易想象到脸上是何种表情,一定是变成了失去血色的幽灵。即便是真正的幽灵,见到现在的佑俐也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对不起……友理!”



佑俐屏住呼吸,张大了嘴巴,洞窟里的冷气直袭咽喉,她顿时大咳不止,并佝偻着背部“咯咯”地抽噎起来。拉特尔医生走过来轻柔地摩挲她的背部。



“他说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见见你也可以——不,必须见见你!”阿什说道,“或许也是道歉哪——使用封魔墙阻挡了你。”



佑俐抓住拉特尔医生努力撑起身体,眼中泪珠扑簌簌地落下。



“他就是叫喊‘不许过来’的那个人吧?”



阿什点点头,拉特尔医生继续为颤抖的佑俐摩挲背部。



“我——希望,有一点,无论如何要告诉我,无论如何……”



那是我哥哥吗?



与恐惧感一起涌出的疑问尚未变成话语就冻结在佑俐的喉咙里了。



即使如此,阿什仍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那不是你哥哥。”



拉特尔医生也默默地摇了两下头。



佑俐喉咙里的冰冻融化了,并且从她的身上流走。



“那是线索!既不是你要寻找的森崎大树,也不是他的残骸。我脚该已经说过多次了。”



你——阿什压低了嗓音。



“必须学会仔细倾听别人说的话。现在的你,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思考,只知道沉溺在自己的感情中任意地东跑西窜。”



本来不该这样严厉地训斥一个小学女生,但现在的佑俐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女孩了,所以,她只能低眉顺眼地忍受这些责难。



“对不起!”



佑俐钻过小门,返回两人的身边,连头也不敢抬。



拉特尔医生温暖的大手搭在佑俐肩头,这时又传来更大的呻唤声,但这次却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



那是哭声!他被叫做“那个”,被幽禁在这洞窟的最深处——自己要求被囚禁的某个人在呜咽。



佑俐的视线转向在地层底部黑暗中无助地摇曳着的烛光。



呜咽声还在持续,周围黑暗中,又有别样的感觉沿着刚才恐惧疑问的融冰流走的通道,向佑俐的心中浸润。那是一种佑俐自己也无以名状的情感,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但是她能够感受到,并且令她窒息。



哭成了那个样子!



——好可怜啊!



佑俐向洞穴深处走去,拉特尔医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去,并且赶在佑俐前面打开眼前铁栅栏小门上幼童拳头大的锁子。



“这是最后一道锁了。”



佑俐钻进小门。



正面岩壁上钉着钩钉,一枝蜡烛眼看就要燃尽。



此前的钩钉都钉在侧壁上,这是第一次在正面看到。



这里已经到了尽头,是洞窟的最深处。



佑俐慢慢扭头向右边看去,随即挪动双脚转向那边。



烛光所及范围勉强可以看到铁栅栏,而光照之外就都被黑暗吞噬了。



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呜咽声在佑俐转过身来时戛然而止。



黑暗与静谧。



自己的呼吸与粗重的喘息声从身体内部传出来。除此以外.全都是黑暗、黑暗、黑暗。还有细微的衣衫摩挲声,那是拉特尔从小门进来了。



佑俐忽然发现,阿什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无声无息,难以觉察。



“格尔格!”阿什向前方混沌的黑影呼唤,“我把她带来了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黑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阿什扑哧笑了。



“哦,这孩子是靠自己的力量辗转来到这里的。她很想见你,一门心思地想知道她哥哥的去向。你不要再阻挡了,告诉她吧!”



黑影动了起来,没有看错。凝眸端详,只见黑影中还有个更黑的、模糊不清的轮廓。



好像体积极为硕大!



“格尔格啊!”阿什又呼唤了一次,并叹了口气,“你老是哀叹不已,那样既不会有结束也不会有开始,现在是你补偿过失的唯一良机。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就永远没救了。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吧?”



从地板附近响起拖动某种湿重物体的声音,佑俐脑海里唤起了不合时宜的记忆:每年一次清洗全家人的毛毯时,妈妈总要用足了羊毛制品洗涤剂和柔顺剂。



“友理子,来帮帮忙!毛毯快拖到地板上了。”仅仅把毛毯从洗衣机里拽出来都是一道吃力的工序——



“格尔格阁下!”拉特尔医生也呼唤了一声。



“用这个称呼你不满意吗?”阿什继续说,嗓音严厉而尖锐,“既然如此,那就用你的真名吧!”



水内一郎啊!



黑暗中佑俐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墙上蜡烛发出哧哧响声,烟缕随之摇曳。



“水内一郎先生!”



那座山中别墅的主人!与众不同的隐居大富豪,周游世界寻购古书并收藏在别墅图书室里。他是大树和友理子的叔祖,只知其名未谋其面,就在一年前,连他的存在还都一无所知。



但是现在知道了,他在探究起死回生的方术,并为此把《英雄见闻录》弄到了手——



铁栅栏的对面,蓦然浮现出一张白色的脸。它出现在十分离奇的位置,佑俐屏息吞声地向后跳了一步。



白脸位于佑俐膝头的高度,只能清楚地看到额头发际以下的部分。



这是一位老人,眉毛花白、脸颊消瘦、肌肤干皱,松弛的眼袋和口唇周围有些脱皮。



但他的瞳眸格外澄澈,宛如十岁孩童仰望遥远夏空积雨云的双眸,双澄澈瞳眸周围是布满血丝的白眼球。整个面孔都是老人相,只有双眸如同少年。



看着看着,泪水溢出眼眶顺着他瘦削的脸颊落下。泪水濡湿的部位开始变红,皮肤一定很痛。



“叔祖?”



听到佑俐的呼唤,老人难为情地伏下面孔,离地板更近了。



“您真是水内一郎先生吗?我,是友理子,是您兄长的孙女。”



佑俐向前迈出一步并弯下腰去,伸手时指尖碰到了铁栅栏,于是她抓住并蹲下身去,否则无法与水内一郎保持平视。



“我们听说您去世了。可是,其实并非如此,对吧?水内先生没有死去,而是离开我们的领域来到了黑特兰。这是为什么呢?山庄和图书室仍然保持着原样啊!”



水内一郎好像后退了一下,他隐没在黑暗深处,面孔消失了。然后又响起拖动湿重物体的声响,还有像是强忍啜泣声的痛苦喘息。



佑俐把额头贴在铁栅栏上说:



“我知道您有《英雄见闻录》。您不在山庄时我们全家曾经去过那里并找到了您的图书室——哥哥把《英雄见闻录》拿出来了,而且被‘英雄’附体变成了‘最后的真器’。”



黑暗中又响起呜咽声,低沉地、像是伏在地板上传到脚边。呜咽声缠绕着佑俐的脚踝,沿着小腿攀上躯体传到耳畔。



“我正在寻找我哥哥。阿什告诉我——您掌握着线索,所以我见您。”



恳求您了!佑俐也紧紧地跪伏在地板上。



“恳求您了!如果您知道我哥哥的去向,请告诉我!您很精通《英雄见闻录》是吧?‘英雄’附体的人会变成什么样?您知道吗?我该怎样寻找我哥哥呢?我今后该怎么做呢?我该去哪里——”



阿什默默地抓住佑俐的肩膀把她拉回来。



隔着铁栅栏,黑暗中又浮现出老人的苍白面孔。他在无所顾忌地哭泣,眼皮红肿着。



“抱歉!”老人的面孔微微晃动着靠近佑俐,随即倏然离开。佑俐川到一种奇妙的腥味。这是什么气味?水内先生的气息?就像是被遗弃在渔港角落的旧鱼网味道,去年夏天全家人去海水浴时曾经见过。它太臭太脏,所以,即使爸爸讲解说那是鱼网,佑俐还是出于厌恶而没有凑近去看,只觉得那就像是从深海浮起偷偷晒太阳的怪物。



“抱歉!请你原谅!”



他多次低头向佑俐请求,因此能够依稀看到头顶部分。



“刚才那是什么?”



水内一郎的头顶长着浓密的粗发,与花白眉毛极不协调的油黑头发。不,称其为头发恐怕太粗了,看上去犹如胶皮管子。是不是佑俐的眼睛出了问题?



“全都是我的罪孽,我把《英雄见闻录》带进了我们的领域。并且,我对它进行了解读,把休眠在其中的怪物唤醒了。”



含着泪水的嗓音沉闷混沌,但还是能够听清楚。他说的是不靠守护法衣神力也能听懂的、佑俐所属领域的语言——日本语。



“我——受到了惩罚。”水内一郎老泪纵横地继续讲述,“惩罚太重,我无法留在我的领域逃到这里来。我忘掉罪孽,抛开责任,将图书室弃之不顾,一门心思只想逃跑。”



佑俐的心脏违抗个人意志地暴跳如雷,全身都开始了倒行逆施。



快离开这里!快逃离这里!不能待在这种怪物的身边!



佑俐快要瘫坐下去了,为撑住身体她越来越紧地抓靠着铁栅栏。



“您的罪孽,就是令死去的人起死回生,对吗?你一直在寻求这种魔法,是吧?”



面孔瘦削、苍白的老人点点头。



“所以您想获取记载着基利克生涯的《英雄见闻录》,因为他是令死者起死回生的英雄,因为书中记载着他曾经用过的魔法。”



水内一郎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从右向左移动。佑俐的眼睛确实地看到了,但她无法理解。在地板上方二十厘米的高度疾流般地移动了近两米,就算是蹲在地板上或卧在地板上,头部能够做出这样的移动吗?



佑俐全身都开始发出了警报——极限!极限!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见鬼!见鬼!见鬼!佑俐拼力抓紧铁栅栏,手上的骨节都凸出来了。



“佑俐啊,这是你在这边的名字吧?”水内一郎回头看着佑俐,并用闷在喉咙里的声音嘀咕道。他头部的位置呼啦一下提到佑俐肩头的高度。



“你哥哥成为‘最后的真器’都是我的责任,都怪我让他接触了《英雄见闻录》。无论怎样道歉,我都是难以赎罪的,你有权利斥责我,有权利为你哥哥报仇而剥夺我的生命。”



佑俐噤口无语。在只有一支无助摇曳的烛光和被封在洞窟最底部的黑暗中,她的眼睛开始恢复视觉功能,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不管映人其中的物体会给心灵造成怎样的影响。



铁栅栏对面依稀现出水内一郎身体的轮廓,不必分外费力也能看得清楚。



躯体硕大!甚至占据了整个隔离病房,且失去了人体形状。



“不要再忏悔了!”阿什那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在佑俐上方响起。



“如果你想死,那就应该自己去死!”



接着,阿什抓住佑俐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并想向后拽。可是佑俐的手指没有脱离铁栅栏,仍然僵硬地弯曲着。



动不了了!我吓瘫了!



“不过,请您在死前告诉我,‘英雄’在哪儿?您已经通过《英雄见闻录》掌握了魔导术,所以应该知道他的下落。”



水内一郎伏下苍白的面孔,这次看得更清楚了,老人头顶的无数粗条状物不是头发,它们具有胶皮管样的质感,闪现出深沉的黑色光泽,而且还有结节,在弯曲时发出细微的响声,就像甲虫在纸上爬行。



“如果‘英雄’是以《英雄见闻录》为法宝越狱的话——”



水内一郎开口了。虽然有些颤抖和嘶哑,但听过多次之后,就发现其实并非如此,那只是因为在人声中掺人了别的杂音而有些混浊。



咔哧咔哧的响声也更加剧烈了,黑暗中突兀浮现的水内一郎的面孔就像从顶棚丝线悬吊的面具被风吹拂,忽悠忽悠地左右飘摇。



“哧溜——”仿佛扔出湿毛毯似的沉重响声从佑俐脚旁传来。



“他肯定会……寻找被封禁的基利克躯体!”



阿什提高了声调:“你是说基利克的遗体吗?”



脸色苍白的水内一郎点点头:“是的!基利克死后躯体被大卸八块,并被装入封魔棺深埋于地下。‘英雄’必定力图找回所有的残骸并使基利克复活,然后栖居其中。”



响起轻轻吸气的声音——拉特尔医生,佑俐这才发现医生来到了身后。他像拥抱似的从佑俐身后伸出双臂,轻柔地把她僵硬弯曲的手指一根根扳开。



首先是右手的拇指,然后是食指,佑俐耳旁响起医生的呼吸声。



“这段故事在记载和传承中都是没有的!”阿什反驳道,“基利克在野战中阵亡,尸骸跟其他士兵混在一起下落不明。只有这一种传言,他连坟墓都没有!”



水内一郎第一次笑了:“我是从基利克那里听到的,从他如今仍然栖居《英雄见闻录》中的灵魂那里听到的。”



佑俐的右手指全都松开了,接下来是左手。当一只手动作自如后,佑俐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把坟墓的地点、八个地点全部告诉我!”



黑暗中水内一郎的面孔忽悠地滑向旁边:“告诉你?线索必须你自己去找,否则毫无意义。”



“你说什么?摆什么臭架子?”



当阿什扯开嗓子喊叫的时候,佑俐左手也都松开了,拉特尔医生像打劫似的把她抱了起来。



在医生向后跳步的同时水内一郎的面孔突然迫近,但他的额头碰在铁栅栏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他在笑——苍白的面孔、消瘦的脸颊,双眸中闪烁着炯炯黑光。



佑俐死死地抱住拉特尔医生,医生用黑衣袖摆把她包了起来。



“格尔格啊,你回忆一下过去那个水内一郎、被称作贤士的你吧!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亲戚啊!”



听不到,话语传递不到。啊啊,此人意识太不清醒。伴随着血液冻结般的恐惧感,佑俐明白了:心灵崩溃了,精神的桎梏解脱了。



“要想行使起死回生的魔法……”水内一郎脸上浮现出可憎的冷笑,继续讲述着,“施术者自身必须成为魔法的栖居体,并聚集和吸取充满‘圈子’的生命功力,起到蓄电池的作用。”



生命功力,这是混沌的能量、赤裸裸的原始功力,聚集越多压力越大,只有能够与之搏斗并操控它的施术者才能把这种能量注入死者。



“我成功地做到了。不过跟基利克相比还差得很远——”



“为什么差得很远?您不会甘于落后吧?”佑俐问道,“什么差得很远?”



“我——聚集了生命的功力。”



“已经够了,阿什!”拉特尔医生扯着嗓子喊道,“不能再说了!”



拉特尔医生抱起佑俐就要跑,佑俐在他臂弯中踢蹬着反抗,她无法从水内一郎脸上移开视线,无法逃出他那燃烧般的黑色瞳眸。



“您聚集了生命的功力,然后怎么样?”



“佑俐!”水内一郎大张嘴巴露出漆黑的舌头,他的牙齿一颗不剩全都掉光了。



“我的身体输给了那里聚集的能量。不不,我并不是失败,而是为了聚集能量变换成了更加理想的体形!”



随着自豪的哄笑声,他眼中迸发出炫耀的光芒。



在炫目的白光中,洞窟的黑暗瞬间抹去,最底部的所有角落都被州亮,铁栅栏深处的水内一郎现出了他的身姿。



“请看!年少的‘奥尔喀斯特’!这就是我的真相,这就是我得到的功力!”



黑色的团块、堆成小山般的泥土,佑俐头脑及心中——亲眼所见的就是这样的印象。腐烂般的海岸岩礁气味充溢着洞内。



水内一郎完成了超凡脱俗的功业!又湿又黏,泛着黑黢黢的光泽,所有的部位都肥硕、松弛、肿胀、层层叠叠。哪里是原来的臂膀?哪里是腿脚?——已经失去了躯体的原形,就像大中小号的胶皮管子和腐烂海草构成的物体。



这个物体在蠕动并长出了触手,一根、两根、三根,接连不断地离开黑色小山向上延伸。触手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无数吸盘,与小山的蠕动相呼应,吸盘也一开一合。饥饿、干渴、乞食,它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水内一郎瘦削的面孔就像恶魔的灯笼悬吊在其中一根触手的末端!



佑俐叫喊起来,不成话语,只是叫喊、叫喊、叫喊、叫喊、叫喊。她被跑出洞室的拉特尔医生抱着,脑袋向后伸着持续地尖叫。



拉特尔医生像疾风般穿过好几道小门,并用手掌轻柔地摁住不停叫喊的佑俐头部。佑俐把脸埋在医生胸口却无法抑止狂叫。后来,尖叫渐渐变成了哀求。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从这里出去!让我到外面去!



佑俐气息呼尽,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觉,仿佛坠入比洞窟最深处更加黑暗的深渊。



——哥哥!漆黑之中佑俐孤零零地伫立着,不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



——哥哥,你在哪里?



遥远的对面出现了哥哥的面孔,没有血色,瘦削衰弱,但确实是哥哥,是森崎大树的面孔,他正在微笑。



然后,他向佑俐挥挥手说“再见”。



——站住!你别走!



追上去!现在还来得及。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迈出一步。



森崎大树苍白的面孔越去越远。



——哥哥!



哥哥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触手,迟疑不定的佑俐看看自己伸向哥哥的手,它们也开始变成黑色。



“不——”



在大喊的同时,佑俐从梦中跳到了现实。她弹了起来,眼前是碧空,是碧空那紫色的双眸。



她冷汗淋漓,全身挛缩成一团,随即感到身子底下硬邦邦的,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当中,正躺在代替床铺的塌倒方柱上。



“佑俐大人!”刚才跪在方柱旁的碧空站起身来伸手搀扶,佑俐却缩了回去。碧空慌忙退后,悬在半空的双手握在了一起,困窘地耷拉下脑袋。



佑俐感到脸颊上有凉冰冰、湿淋淋的东西——自己在哭。好冷!



头顶上方是蓝天,透出暗红色的白云悠然自适地慢慢飘移。



她吸了一口气,冰冷澄澈的户外空气流人肺腑,胸腔深处焦急躁动的心脏受到新鲜空气的濯洗渐渐沉静下来。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但越呼吸就越轻松起来。



“佑俐,是我呀!”这是阿久的声音。你在哪儿?啊,在碧空的肩膀上。它抽抽着鼻头,抖动着长胡须。



“我去那边可以吗?我摸摸佑俐没事儿吧?”



阿久的耳朵和鼻头都被冻红了,碧空也冷得缩着肩膀。



“到这边来,阿久!碧空也来!”



她主动伸出双臂,把跳过来的阿久放进衣襟,并顺手握住碧空的手把他拉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对不起!请原谅!我没事儿了!”佑俐放声大哭起来。



哭啊哭啊,佑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拉特尔医生大概一直在观察佑俐的状况,当佑俐用手绢擦了脸、擤了鼻涕并叹了口气的时候,黑衣拉特尔医生出现在瓦砾深处洞窟的出口,手中端着冒热气的大铜杯。



“你清醒了吗?正好,把这个喝了吧!”



散发着甜香的饮料,喝下一口,喉咙里舒服顺溜多了。



“你摸摸额头上的徽标!”拉特尔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敲自己的额头。



“它也应该可以为你自己疗伤,而且,即使是守护法衣不能防护的损伤它也可以帮你康复。”



佑俐按照医生说的做了,徽标传出一股暖流,她感到这股暖流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逐渐恢复了元气。



“‘奥尔喀斯特’大人用不着医生嘛!”



拉特尔医生莞尔一笑,佑俐也以微笑回报。她很高兴能够这样,并对碧空和阿久也投去微笑。



“阿什又要责难佑俐是个爱哭的‘奥尔喀斯特’了!”



“阿什?”拉特尔医生有点儿纳闷,随即点了点头,“你是说迪米特里吧?”



他撩起黑衣下摆坐在佑俐的脚旁。太阳已经西斜,但还很明亮。即使在户外阳光下端详,拉特尔医生仍然是美男子。



“阿什带你来跟格尔格——水内一郎会面,请你不要生他的气。”



佑俐双手捧着铜杯点点头。



“顺便……也请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阻止他。”



医生微微挑动眉毛做了个怪相。



“好吧,医生!”



“阿什是想让你做出最坏的打算。”



佑俐仍然默默地点点头。



“即使你去寻找你哥哥并与他再次见面,对于你和你哥哥来说,那都未必是幸运的事情。”



佑俐的衣领下,阿久柔软的身体磨蹭着她的脖子。



“我认为我很明白。不,我曾经认为我很明白。现在我真的明白了。”



冷风中,拉特尔医生的头发被吹乱了。



“阿什正以格尔格的话语为线索,调查有多少与基利克相关的地点。关于基利克,特别是关于他临死时的情况,记载、回忆、传说和流言交织混杂,很难搞清事实真相。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黑特兰的历史书籍不可靠吗?”



“因为很多部分都是由推翻他的人们改写的嘛!”



佑俐怀疑,创造这个黑特兰国的“编织者”是否认为这样妥当?“编织者”不是站在基利克这一方的吗?基利克的功绩得不到正确传述他能甘心吗?



黑特兰国已经脱离“编织者”的掌控,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吗?倘若如此,那“编织者”就是一个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控世界的、半途而废的弱者。



拉特尔医生向以身体为佑俐挡风的碧空投去亲切的目光。



“你是从‘无名之地’来的,对吗?”



碧空稍稍睁大了紫色眼睛,并像腼腆内敛的女孩儿似的惊慌失措,他好像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直接与他搭话。



“碧空是‘无名僧’,”佑俐回答道,“医生知道‘无名之地’,是吗?”



“我问过阿什了,他是个万事通。”话语中饱含着亲密感和尊敬之情,“所以我也知道,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虚构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佑俐把手从额头移开,情绪稳定,心跳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们也曾想过,如果‘编织者’能把这个黑特兰国虚构成更加宜居、更加和平的世界就好了。”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的云朵,随即眯缝了眼睛说:“尽管如此,我仍对此地赋予我生命——心存感激。”



尽管这里是拥有晦暗历史的黑特兰国!



“佑俐,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居住的世界或许也是某人虚构出来的呢!”



“可是,我们的世界——”



“就是‘圈子’的中央——根源。嗯,就是这样!所以虚构了佑俐所在世界的‘编织者’正如这个黑特兰国一样,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无数个‘编织者’。而且现在、此时此刻,他们仍在通过虚构无数的故事继续创造佑俐所在的世界。这种想法也并非不可能吧?”



佑俐眨眨眼睛:“通过虚构……来维持吗?”



“是的。无论从积极意义还是从消极意义上讲都是这样。”



“就连你——”拉特尔医生把手搭在佑俐肩膀上,“也是这种‘编织者’之一。你会说自己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历史学家吧?但那只不过是立场和角色不同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存来编织故事。”



“我也是吗?”



“是的,”拉特尔医生使劲地点头,并再次转向碧空,“所以,负咎者并不只是‘编织者’,也不只是‘无名僧’,我们同样是罪人,产生罪孽并生存。因为——为了生存别无方术。”



被医生紧紧地盯着看,碧空逃避似的伏下眼睛。阿久“唧”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调侃几句,结果却噤口不语。



“碧空,我倒是觉得你才是最纯洁的存在。”



“岂敢!”碧空好像难以承受地赶紧说道,“我、我是‘咎人’。而且,我已经被驱逐出‘无名之地’了。”



“不。那不是事实真相。”



继续讲述的拉特尔医生——那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温厚、深切理解和感同身受的神色。



感同身受?佑俐突然焦虑不安起来,同时,虽不可能有正当的理由却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为什么?拉特尔医生为什么对碧空说出这种谜一般的话语?



医生根本不管佑俐有什么感受继续讲道:“你是自由的,孽债已经一笔勾销了!”



“孽债?什么意思?”



佑俐挺身冲进两人之间,把拉特尔医生搭在肩膀上的手甩开了。



“别人告诉我说,碧空被变成‘无名僧’是因为触犯了某种罪孽——力图生存在故事中的罪孽。那是孽债吗?事实真相是什么?医生的话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说这话太失礼了。佑俐!”阿久用小手摸摸佑俐的下巴尖。



这对佑俐来说可是相当严厉的责备,这让她想起在它变成小白鼠模样前还只是无名的、百事通的辞书时代。



“没什么,阿久。”拉特尔医生说道,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碧空,“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不、越来越明白。对于你来说,这也是必要的,无法回避的事情。”



佑俐回头去看碧空,他忽地抬脸看着佑俐,眼中噙着泪花,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佑俐心神不定。怎么回事,碧空?拉特尔医生说的话你真的明白吗?



“因为我是‘咎人’!”碧空带着哭腔嘶哑地喊了一声,随即挣扎着站起身来,黑衣下摆缠在脚上,笨拙地差点儿摔倒。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稳住身体并一溜烟地逃向了洞窟出口。



“碧空!”佑俐立即想追上去,阿久噌地跳上她的头顶,“不行、不行、不行啊!让他单独待会儿嘛!”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佑俐感到头晕目眩。居然连阿久都能说出这种话来!



“阿久,那你怎么样?医生说的话你明白吗?那你告诉我!碧空的罪孽是什么?孽债,一笔勾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



“啊啊……烦死了!”阿久噌地跳起来打了佑俐脑袋一下,“你能不能拿出‘奥尔喀斯特’的样子?稳重点儿好不好?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简直像个疯丫头!”



佑俐恼羞成怒,浑身颤抖起来。



“可是,谁都不告诉我真实情况嘛!”



就连我——阿久忽然蔫头巴脑,尾巴啪嗒地软了下来。



“也有很多情况不明白,我只是一本不中用的、幼稚的辞典嘛!”



请原谅!这次轮到阿久快要哭出来了。



“虽然还不太确切,但有些情况我也开始明白了。可是……医生,”阿久把鼻头转向拉特尔医生,“我不喜欢那样啊!”



拉特尔医生点点头。“是的,我明白。”



“这里的书本们教给我的——”



“因为他们知识渊博嘛!”



“也许我在出发前就知道才好呢?”



又是谜一般的问答。不过,好在佑俐这次没有发作。岂止如此,她的心甚至冷淡下去了。阿久虽然仍然懵懵懂懂,但认真得可怕,甚至显得战战兢兢。这样的情形阿久还是头一次见到。



“即使你知道,也是难于启齿吧?”拉特尔医生答道,“你说出来,恐也很难令人相信。既然这样,那你也只有保持沉默直至有人相信为止。”



医生突然缄口不语,然后,像断然决定似的小声补充了一句:



“就像现在阿什做的那样。”



阿久猛地缩成一团,变成了雪白喧腾的毛球。接着又啪地展开身体从佑俐头顶跳下,一溜烟地钻进瓦砾缝隙中。



过了片刻,佑俐终于恢复了正常嗓音:“医生,阿久它……”



“擦擦脸佑俐!”



佑俐立即摸摸眼角,才发现泪水流出来了,慌忙用手抹了抹。



“对不起!我——”



医生歪了歪嘴角,表情有些痛苦。



“都怪我有些轻率。我为自己多嘴深表歉意。”



一阵冷风吹来,掀起了佑俐和医生的黑衣。佑俐额发飘起露出了徽标。



“是不是在我刚才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发出问话的同时,佑俐已经料到答案确实如此。



拉特尔医生仍然满脸痛苦,但他勉强地做出微笑:“不,什么都没有。”



假话!医生在说假话。



“是医生把我从地下带出来的,对吧?我还记得一点儿呢!穿过好几道铁门,来到最下层的大厅。”



还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所以碧空和阿久都很慌乱。医生刚才说的话,都是为了安慰他们吧?”



请告诉我吧!佑俐简直想趴在地上恳求他,希望他摘去恼人的、罩在头上的神秘黑纱。令人急不可耐的是,那些对话中的谜团又不全像是谜团,似乎只要佑俐努力迈进一步就能够解开——答案仿佛就在眼前。



“佑俐!”



“医生很善良,所以不会保持沉默的。对吧?你不会像阿什那样刁难人,是吧?”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是佑俐把手放在医生的黑衣袖上,她刚要使劲——



咯噔——



脚下传来向上冲顶的震动。地震?佑俐跳了起来。拉特尔医生迅速地拉开架式,把佑俐拢过来保护好。



咯噔——又是一次震动。瓦砾堆上尘土飞扬,四处塌倒,满是裂缝的石柱纷纷破裂。



“这是——”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佑俐也向上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