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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高度成长期(1 / 2)



1 小井户家



久保小姐和铃木太太见面后,找到一位非常了解那一带的人,是住在附近的秋山先生。时间约在二〇〇三年的十月初。



秋山先生当时七十三岁,是位精神奕奕的老人家。他和益子家一样,在当地住了三十年以上,到几年前为止还担任包含小井户家在内的町内会长;他也是当初拜访小井户先生,并且发现对方尸体的不幸人物之一。



秋山先生会是邮局员工,那带正好是他的邮局辖区;此外,他虽然是内勤职员,不过因为工作,相当熟悉当地历史,还似乎察觉到久保小姐以「调查土地历史」为名义行动的真实目的,提供非常详细的情报。



秋山先生告诉久保小姐,冈谷公寓应该没发生过自杀事件,至少他从未听闻住户死亡。但之前又是什么状况?



那块地在兴建公寓前是停车场,停车场之前是空地——这件事也透过益子家的证言和住宅地图确认过,当时留下位在角地的一户人家。



「住在那里的人是小井户泰志先生。我不清楚他真正的年龄,可能比我大三、四岁。」



小井户家是占地六十坪左右、古老的木造双层小型建筑。按照秋山先生的记忆,这户人家一直住在那里。



秋山先生在这块土地上盖房子、搬来这里的时间比益子家还早,是一九六八年左右。这时小井户家就在了。他的母亲一度健在,但最后只剩小井户先生一人。两人在战后没多久搬来这里,不是土生土长的住民。



「泰志先生没正式的工作。我记得他打过几次邮局寄送贺年卡的工,但其他时候就不知道在做什么了。大概是一再找新工作和辞职。」



他应该没结婚,也没兄弟姐妹。



「我也不知道他们母子的生活费哪里来。不过泰志先生的母亲——照代女士当过裁缝,附近邻居会拜托她缝制和服;除此之外就是靠抚恤金吧?我听说她是战争寡妇,行事低调,但没特别避着人,是个性沉稳的人。」



照代女士在一九八〇年左右去世。事情来得突然,某天就发现她不见了,据亲近她的人说,她住院了,一个月不到就去世。



「我听探病的人说,她得了癌症,泰志先生也很一般地出席葬礼,可是他之后就开始囤积垃圾了。」



最初,仅是让人觉得这户人家怎么有些脏乱。



秋山先生猜测,大概因为母亲去世,没办法好好打扫住处,也疏于照顾庭院,于是庭院的垃圾渐渐堆积起来,最后宛如城墙一般占满整块建地。



「为了收町内会费,我一年会拜访小井户家几次。室内也非常夸张,里头不仅是没地方站,基本上所有空间都被垃圾塞满了。我跟他说,这样对身体不好。他却说,『没关系,我讨厌缝隙,缝隙对身体才不好。』——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搞不懂。我应该问过他,不过他大概没回答,我不记得答案了。」



小井户先生不光是囤积垃圾,深夜或清晨时甚至会在附近徘徊捡拾。不过,小井户先生不认为堆积如山、不能用的东西是垃圾,坚持还能用。



可是,秋山先生并不觉得小井户先生的精神出问题,只觉得他个性偏激古怪。除了囤积垃圾,他并未和附近居民发生冲突。



「如果跟他提到垃圾,他只会在嘴里含糊不清说些借口逃掉,倒不会特别回嘴。但堆积垃圾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未来或许真的会闹出麻烦,不过建商开始收购土地了。」



当时,建商提出大量收购这一带土地、兴建大型公寓的计划。周边居民因为建商执拗的交涉和找麻烦而陆续放弃土地。小井户家隔壁的松圾家最先放弃房子搬走。



「我没听说他们和建商起过争执,是个性温和的夫妻。可能觉得隔壁邻居这么会堆积垃圾,万一要卖房子,说不定卖不掉,现在正好有人用还算可以的价钱买……大概是这样。」



接下来是后面的住户卖掉房子,接着隔壁的住户也放手了,眼看小井户家附近的住家接二连三消失。



「该说托建商的福吗?会来要求处理小井户家的住户都不在了。町内会到最后也从未正式向对方提出抗议,毕竟是附近邻居的事,多少还是会在意。不过,小井户家刚好位在要被收购的区域角地,大家可能想着反正哪天那块土地就会出售,小井户家就会不见了。」



可是,小井户先生的家始终不动如山地安住原地,然后,泡沫经济开始了。原本一天到晚有建商上门找邻近小井户家的秋山家,执拗交涉收购土地,但某天就无声无息,再也无人上门。



「原本每天都上门问,『有没有打算改变想法』,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忽然完全不见人影,不再打电话来。我心想总算放弃了吧,才知道那家公司破产、连夜逃走,当然不会再来。」



秋山家和冈谷公寓位在相同区域,不过位置相对。想要收购小井户家周边人家土地的公司,和想要收购秋山先生家土地的公司名称不一样;然而,秋山先生认为他们实际上是同一家公司。



「听说那时有很多这种事情,表面上装不同公司,实际根本是同一间。他们联合收购土地,然后再互相转卖土地好提高地价。我在别的地方看过常来我家的业务员,但他那时拿的是别家名片。」



似乎不只一家建商收购这带土地,可是经过某一时间点,收购行动都停止了。



因此,小井户家被留下来,周围都变更为建地,只有它孤零零留在原地,而堆积在小井户家的垃圾已经越过界线侵蚀了附近空地。



「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堆到围墙的外侧。但这样堆放下去就会让不相干的人也来丢垃圾。甚至还有半夜开着小卡车偷偷丢冰箱或浴缸的人,町内会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町内会一开始希望由土地管理者处理垃圾问题,但找寻管理者的过程中,发现这块土地的抵押权非常复杂,找不出真正的管理者。虽然他们也认真考虑向小井户先生提出抗议,然而空地上大部分的垃圾都由完全不知身分的外人丢弃,很难用强硬的态度向小井户先生抗议。町内会成员也和行政机关商量,可是事情毫无进展。如此一来,只能直接和小井户先生交涉,因此前往小井户家拜访,才发现他死了。



「我们在一进玄关就看得到的走廊上发现他。他从垃圾中清出空间、铺床睡觉。」



建筑物的一楼是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和四张半榻榻米大的餐厅兼厨房;二楼则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但被废物和垃圾占据;此外,地板到处都被掀起来,连下面也塞满垃圾。



「浴室也通通是垃圾,这附近又没澡堂,真不知道他怎么洗澡。」



众人一进屋就闻到猛烈的臭味,出声打招呼也无人回应。一名干部踮着脚尖上了走廊,并在走廊中段发现小井户先生。根据目击到的样貌和臭味,他立刻得知对方死了,因此看一眼就转开视线,在小井户家的门口等警察前来。



「我只看了一眼,不记得细节了,不过他看起来像睡在皱成一团的床铺,但全身发黑,因此我立刻知道他死了,也没勇气看个仔细。我们还想说不定是自己搞错了,总之先请警察来确认,于是就报警了。」



警方听完叙述后运走遗体,也没特别联络秋山先生等人,因此小井户先生的死因成谜,但传闻他是病死的。



「据说他死了两星期。」



尽管周围都闻得到臭味,但包含秋山先生在内的町内会干部都不认为臭味变得更强,前去拜访小井户先生也仅仅是为了交涉日渐严重的垃圾问题。



「我们也讨论过怎么处理遗体。如果他没有任何亲人,町内会是不是要做点什么-件他安排火葬,不过他的亲戚出现了,领走他的遗体,事后也卖了那块地。大型机械过没几个月就开进来铲平那些垃圾,整成一片空地,就连附近的土地也一并铲平且铺上砂砾,改建成停车场。」



秋山先生记得小井户先生在一九九〇年去世。那年三月,大藏省对金融机关下达总量管制的行政命令,此时逐渐显露崩坏征兆的经济泡沫已经完全破灭;七月时,秋山先生等人发现小井户先生的遗体。房子很快拆除,改建成停车场;冈谷公寓在将近两年后落成。



秋山先生证实,那块地在作为停车场的期间,从未发生任何异状。



小井户泰志先生大概在六十五岁左右去世。



「他以现在来讲算早死吧?我一听到他是病死,便有点感伤。我一直在想,当他身体变差躺在床上时,心里到底怎么想?这实在也不能说和自己完全无关。我太太还很健康,可是总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人会先走,留下另一个。我想像自己或她被孤零零留在家、因为生病而成天躺着,最后就这样死去,一想到这就受不了,毕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碰到这种事啊。」



这带是高度经济成长期开发的住宅区。附近的车站带来快速开发的机会,当时搬到这里的居民,现在都已经六十岁到八十岁了,家族成员也几乎是年长者,很少有两代以上同堂的人家。



老人家两人过着低调的生活,如果其中一人某天去世,不知何时另一人也会追随脚步而去,接下来房子便会拆除,土地分割、改建成狭小的住宅,抑或和附近的土地合并,兴建成适合单身者或年轻小家庭的公寓。



世代交替即是如此缓慢进行。



「虽然我们也尝试成立町内会或联系居民的网络,但这里本来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居民聚集成的地方。以前旧居民彼此相识,大家都上一样的学校,也是前辈、后辈的关系,感情都很好,可是我们这种新居民就没办法这样了。」



在高度成长期买房子的年轻夫妇大多是核心家庭,一向不愿受到家族观念束缚。



那是一个女性会将「有房、有车、没婆婆」当结婚条件的时代——她们不喜欢保守的家族观念、紧紧拥抱合理进步的个人主义、也不希望被过往的积习困住,回异于坚持(或不得已必须坚持)地缘关系的乡下或下町;而新住民从某处漂泊到四处都存在的已开发住宅区,偶然搬进一间房子,好不容易透过自治会的活动结合在一起,然而经过时光流逝、世代交替,这些连结毫不留情地被截断。



「虽然有町内会,但只是道义上得成立这样的组织。附近居民多少会往来,不过整体来讲,这里本来就不是每户人家都会亲密交往的地区。」



老人近年来逐渐过世,愈来愈多年轻世代搬进来,双方也因为世代差异而产生摩擦,无法好好相处;加上新世代没有在这里住一辈子的计划,完全是流动民族。



「这几年人口流动得非常频繁,我根本记不起年轻人的脸孔,认真去记也没用,因为好不容易记起来时,对方就搬走了。」



即使如此,秋山先生还是说,这一带的居民也认为冈谷公寓的住户更换得特别频繁。



「我没听过关于这件事的具体说法。不过的确有人说,比起附近公寓,那里常有人搬进搬出,我也有同感。虽然这带本来就不容易住得久,但只有那栋公寓时不时会看到搬家公司的卡车。如果是几十间套房的大型公寓就罢了,可是那里明明只是小公寓而已。」



附近的居民似乎也不知道个中原因。



「也有人说冈谷社区一样住不久,但住下来的人好像都对环境没特别不满,住得很安稳。住不久大概就是偶然吧。」



秋山先生说社区从未发生事故、自杀或案件。公寓落成前,那块土地是停车场;落成隔年,冈谷社区开始兴建和贩售。



「不过冈谷社区的土地除了停车场,原先还有一栋房子,建商是将位在深处的空屋拆掉后,和旁边的土地合并,形成冈谷社区。」



正确来说,冈谷公寓从一九九二年起兴建,住户在隔年完工后迁入;到一九九四年,临接公寓的冈谷社区开始兴建,建商则在翌年贩卖预售屋。预售屋的建地包含临接冈谷公寓预定地的停车场,和更里面的一栋房屋。



成为空屋前,那栋屋主是一对姓稻叶的夫妻。



「稻叶先生原本住在市内国宅,他说退休后想住有院子的房子,所以搬到这里。」



稻叶夫妻应该是在一九八五年左右搬来。秋山先生说:



「我记得之前是一户叫大里的人家,他们卖掉房子搬走了。」



建筑因此经过最新改装,交给稻叶夫妻。他们原本预定在这里住到人生尽头,但日渐爬升的地价阻碍了希望。



「因为房价日渐升高,光固定资产税就要压垮他们了。称叶家当时都靠稻叶先生的年金生活,到太太也领年金的时候还要好一段时间。他们似乎是自营业,不像上班族能拿到一大笔退休金,每月的国民年金也只提供一点点钱。他们好不容易存钱买到房子,但后来实在无法承担,于是卖了房子,用那笔钱搬到乡下。他们刚好在地价大幅上涨前搬来,最后出乎意料获得一笔小错的收入。」



最后,稻叶夫妻搬回稻叶先生的老家,也买了房子。



「不过,他们搬家时发生一件让人不太舒服的事。我因为和稻叶先生交情不错,他们搬走前叫我去他家一趟。」



搬走前,稻叶家处理掉许多不再用到的家具和家庭用品。他们似乎完全是自己整理行李,还仔细打扫整栋房子。



就算是会被拆掉的房子,还是得在搬出去前好好整理——这是稻叶先生这代人的礼数。



但当他们翻开和室的榻榻米时,下面出现奇怪的污渍。



「我到他家看了,是红黑色的污渍。稻叶先生还问我觉得那是什么。我看它的形状很像是什么东西从榻榻米的细缝里渗下去。」



秋山先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造成污渍,但显然那个「什么」相当多。



稻叶夫妻搬来这里后不会掀开榻榻米,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



「该说是很深的红黑色,还是褐色呢?怎么看都像血迹。稻叶先生对此感到不舒服,我也浑身发毛。如果是血迹,就是大里家或更之前住户的事。」



大里家是稻叶夫妻搬来前的住户,不过秋山先生和这家的主人素无往来,不清楚他们的状况。这家人只住了几年,秋山先生几乎没见过他们。



秋山先生说:



「我意识到时,才发现那也是住不久的房子。大里家前的人家……我已经想不起来什么名字了,总之是小孩很多的家庭。这家应该也没住几年。之前则是筱山家。我记得筱山家的儿子失踪了。我是在某一天忽然发现很久没见到筱山家的儿子,一问他们邻居,才知道他不见了。据说他某日出门后就再也没回家。不知道是离家出走,还是失踪。不过他已经成年,家人看起来也没在担心,所以我当时才猜他应该是离家出走。看到那块污渍时,我就突然想起这件事。」



虽然秋山先生暗示这块血迹来自筱山家的儿子,但他失踪三十年了,那块污渍不太可能是他的。尤其如果稻叶先生在居住期间都没察觉到这块污渍的存在,它应该就不可能是血迹。



小说中,因为美学上的需求,会将血迹描写成红黑色,但血其实非常容易褪色。新鲜的血液是暗红色,接触到日光后,会从茶褐色变成褐色,接着是带着绿色的褐色,接下来转为黑色——血会不停改变色彩。



这是因为让血液呈现红色的「血红蛋白」,会在光线作用下变成「高铁血红蛋白」和「血红素」;如果足光线照小剑的地方,红色会在数周至一个月内消失;如果照射的光线很微弱,则会在几个星期内消失不见;如果由阳光直射,血在几小时内就会褪为黑色;因此,如果是古老又呈现暗红色的污渍,应该是染料或是某种随时间转为暗红色的液体。



「我跟稻叶先生说,那不可能是血迹。我没听过筱山家发生刑事案件,或造成大量出血的意外。就算和失踪的儿子有关,时效也早就过去了,所以我就劝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新铺好榻榻米,反正肯定没什么大事,通通忘了吧。」



稻叶先生同意秋山先生,但他依然相当拘泥于这件事情。秋山先生认为,对方一定是因为家里的榻榻米下出现莫名奇妙的污渍而不舒服,没想到,稻叶先生看着那块污渍,居然喃喃自语:



「有时,这房间会传出不知是谁的脚步声……」



什么意思?秋山先生一反问,稻叶先生只摇摇头,说:



「算了,反正我要搬走了。」



「他要卖掉这间房子,说不定症结点就是他听到的脚步声。不过,我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他们夫妻就搬走了。」



房子在称叶夫妻搬家后拆除,这块土地加上隔壁停车场的土地,如今盖上六栋房屋



—稻叶家以外的土地,又是如何?



冈谷公寓兴建在四户人家的土地上,包括角地的小井户家、西边邻居的松坂家、松坂家北边的根本家,以及更后面的藤原家。



从住宅地图可以确认,藤原家是占地宽广的大型建筑;另一方面,冈谷社区是在拆除了稻叶家、稻叶家前方的村濑家,以及西侧的政春家后建设完成。村濑家和政春家都是大型住宅。



听完久保小姐的话,秋山先生点点头,说:



「没错,大致就是这样。小井户家隔壁是松坂家,后方是根本家、更后方则是藤原家。他们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我记得根本家的房子,原本是建在藤原家那块土地上。但听说两人的祖父去世后,为了继承而分割了田地。藤原家住在这里非常久了,代代务农为生。」



根本先生和松坂先生都是上班族。土地收购的风潮席卷之际,他们都已经退休且靠退休年金生活。两家都足老夫妻,没有和晚辈住在一起。



「根本家的太太当时失智了。整天不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就是坚持地板下有猫,还从檐廓底下扔饲料进去,可是明明就没有猫。大概是她想养猫吧?据说她经常会趴在走廊或檐廊上,对着不存在的猫说话。根本先生一度以为她昏倒了,冲过去一看,才发现她在喊着,『小咪、小咪。』」



根本太太不是在家里不断走动,就是趴在地上对猫说话,几乎没办法处理家务。



「根本先生的身体也不好。年纪大了,身体就会冒出各种毛病。我记得他有糖尿病籼高血压的问题。因此,当有人来谈收购土地,他似乎准备立刻卖掉房子,搬到某处的疗养院。」



可是,提供照护服务的疗养院只接受需要受到照顾的人入住,根本先生始终找不到同时让夫妻入住的疗养院。



「最后听说他们搬去和儿子一起住了。根本先生说他卖掉房子后,买了二世代住宅,和儿子一家一起生活;松圾家就比较幸运。夫妻两人都很健康,一起搬到乡下。现在这时代,听说有公司专门帮客户斡旋老后到乡下居住,他们两人一起种田,过得很悠哉。」



大家因为各自的理由离开这块土地。



「社区东边的村濑家也是两位老人家一起生活。我听说他们搬到女儿家的附近。村濑家之前……这么一提,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屋。我搬来时,那里好像是什么小工厂,没住人。不过我其实不太记得了。社区更里面的住户就是稻叶家,那栋房子的住户也变动得很频繁。」



稻叶家住进去前,是大里家住在那里。对照益子家的说法,大里家似乎没住几年就搬走了。



大里家之前则是关家,他们也没住几年;更之前是长男失踪的筱山家。一如秋山先生在这里落成新居且搬进来,筱山家同样也盖了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栋房子看起来很新,尽管秋山先生没特别询问,不过自己搬来的时间点和他们应该没差几年。



「筱山夫妻的年纪大我很多岁。我小孩还是小学生时,长男就二十岁了。长男后来离家出走,次男也搬出去独立生活,剩下夫妻俩,他们就接连去世了。」



那是一九七〇年代中叶左右的事,筱山夫妻约在那里住了十年。



「此后,新的住户就搬了进去,但不知道是买的还租的。那户人家没加入町内会,也很少和邻居往来,给人一种不太整洁的印象。小孩很多,每个都像野孩子,经济状况看来不是挺好。这么说来,他们应该是租房子吧?也不是说他们小孩没家教,应该说是父母管不了那么多。在我印象中,那对父母整天都在大吼大叫。」



似乎是个令人印象不好的家庭。当年的住户应该都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才会觉得那个家庭很奇怪。



「接着是大里家,他们是很普通的人家。只是还没跟其他人熟起来就搬走了——为什么搬走吗?我没听说。他们是对四十几岁的夫妻,小孩上幼稚园。他们好像提过是工作的关系。不,我记得他们买了那栋房屋。虽然只有一下下,不过大里家搬进去前,大门挂过出售的牌子。」



后来搬进去的是稻叶家,他们住四年后搬走,房子因此闲置上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被拆除。他们旁边是政春家。



「政春家在我搬来时就在了,是很普通的夫妻。他们在儿子结婚后和儿子及媳妇同住,没多久,全家似乎迷上某种新兴宗教,我因此和他们渐渐没有来往,后来慢慢连他们的人影都很少见到,某一天,就完全消失无踪了,连声招呼都没打。有人说可能是发生什么事,连夜搬家逃走了,但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们后来也退出自治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状况。」



这么说完,秋山先生侧了侧头。



「这么说来,可能是那方面的宗教吧?我记得他们在家里驱邪好几次。就是打开窗户,往外洒盐——我注意到的大概就是这样。这一带算很和平,没有案件,也没发生过自杀或意外。至于小井户泰志先生的事情算是异常吗——唔,可以说是最接近异常的一件事吧。」



公寓或社区都没发生过自杀事件。至少,这里从未发生异常的死亡。



唯一比较古怪的死者是小井户先生,但他不是上吊身亡。如果相信久保小姐的印象,那名自杀者应该是女性,而非男性。



「我就不清楚之前的事了,毕竟我不是土生土长的人。」



秋山先生搬来这里时,周边虽然已经开发,并排着崭新的独栋住宅。不过这些住宅之间仍有田地,周围也残留不少田园和农家。



「这里不是什么由来已久的城镇,只有零星遍布的农家而已,过去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秋山先生又说:



「所以,我认为应该没有什么古怪的因缘才对。」



2 搬走的人



虽然秋山先生说,这里原本应该什么都没有,不过翻开一九六〇年前的地图,可以看到这一带沿着大马路的四周散布着一些聚落,尤其车站的前方是两条大马路的汇集之处,构成还算繁荣的商圈。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地图也显示出冈谷公寓这一带有建筑物。特别是在公寓和社区所住的区域,兴建起更大型的建筑物。



从地图上没办法得知常时住了什么人,因为还没有住宅地图。第一份记载个别住户姓氏的住宅地图,是在一九五二年于大分县别府出版。花了三十年,住宅地图的使用率才扩大到全国规模。



公寓这一带基本上是在进入高度成长期才形成住宅区,因此附近几乎没人知道更早的状况。虽然大马路沿途坐落着历史悠久的住宅区,但住户的型态历经泡沫经济时期的重整,替换成当时才搬进去的居民。我和久保小姐因此在追溯到比三十年前更早的历史时,失去了追查方法。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一带在这段期间内的确没发生过案件、自杀或是意外。



「看样子,只能到此为止了。」



久保小姐需要工作,所以只能利用休假追查当地历史。我也是私事繁忙,而且还住在遥远的京都,无法在当地调查和访问。至于调阅地图、调查报纸缩印版——这些不需在当地也能进行的繁杂调查,则有大学时代的友人帮我大忙。



阿滨不知为何在学弟妹之间很有人望,经常动员有空的学弟妹替我调阅许多资料。



不过,随着调查的进行,线索也愈来愈少。正当我们把「这已经是极限了吧。」挂在嘴上时,久保小姐来了电话。那是十月即将结束的时候。



我内心骚动起来。久保小姐若是特地打电话来,通常表示事情有所进展。



「我知道搬出社区的饭田先生消息了。」



久保小姐说完后,沉默了一阵子。



「……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有点恐怖。」



饭田家是冈谷社区中最早搬出去的住户,居住期间仅仅一年。据说因为调职,打算卖掉房子,可是到现在仍旧没有卖掉。饭田先生搬走后,包含社区的人在内,没人知道他们搬去哪里。



为了知道饭田家的消息,久保小姐采取简单明快的手段。她和附近的房仲业者商量,希望短期租下饭田家的房子。



毕竟久保小姐正准备搬出冈谷公寓,需要找新的住处。当她询问各家房仲之际,突然想到自己接触过的房仲中,说不定正好有人受到委托要卖饭田家的房子。



因此,她每到假日就走访各家房仲,寻找是谁受到委托直到找到为止。这实在是一件大工程,不过一旦找到,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得不得了。



饭田家的土地建物在饭田家搬走后,立刻挂牌求售,三个月左右就出现买家。负责的房仲和委托人饭田章一先生联络时,出来赴约的是饭田家的亲戚,对方希望能够取消售屋委托。



原来饭田先生去世了,而继承土地和房子的太太则在住院,无法办理这些手续。因为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复原,所以希望暂时取消这件委托。



负责的房仲当时心想饭田犬妻大概出了意外,可能是发生车祸,丈夫因此去世,同车的妻子受伤入院。于是他向对方表示理解取消委托,并希望可以探望饭田太太。但是,那位亲戚以饭田太太现在还无法接受采病为理由,婉转地拒绝。



他觉得饭田太太的状况可能真的很糟吧。于是他告诉对方,之后若还是想出售房屋,请务必跟他联络,接着就挂了电话。然而,房仲没再接到任何联络。



如果是意外,或许可以找到新闻报导。



那位房仲还记得饭田家搬去哪里,久保小姐便去调查了那个地方的报纸,结果,在当地报纸上找到报导。



但那并非意外事件的报导,而是刑事案件的报导。



某天夜晚,饭田家附近的居民发现饭田家中飘出烟雾,于是通报一一九。消防队员赶到一看,发现妻子荣子太太全身是血地倒卧在玄关入口,手里还抱着六岁的儿子一弥小弟。



救护车立刻将两人送往医院,然而一弥小弟在医院死亡。他身上有锐利的刀刃造成的刺伤,似乎因此失血过多。荣子太太身上也有数处刀伤,状况危急。火灾只烧了二楼就被扑灭,但在火灾现场中发现屋主章一先生的尸体。他是上吊死亡的,似乎是刺伤妻子后,放火烧屋,然后自杀。看起来可能是强迫自杀,但因为没有后续报导,所以不知道章一先生的动机。



「公寓和社区加起来已经有三人死亡了,这会是偶然吗?」



久保小姐显得很慌张。



应该吧,我想,视为偶然应该是最具常识的对应。



这样一路追查过去的住户,一旦碰到「死亡」这项严重的结果,通常容易从中感受到某种意义。然而,我们平常不可能掌握过去住户的讯息。我们不可能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处,过去住过哪些人?他们搬走后又过得如何?而且我们找的,不只是一间套房,而是公寓和社区的所有住户。在这种范围内,也可能会非常偶然地碰到不幸的死亡。



而且,日本原本就是首屈一指的自杀大国,WHO做过统计,日本每十万人的自杀率是先进国家中数一数二得高。死亡原因中,自杀占了将近百分之三,这表示每年在日本的自杀人数超过三万人,数量是交通事故死亡者的六倍,其中有六成的自杀者选择上吊。



「可是我又不是找上百个人。」



就算现在只找了十个人,之后找的九十人中都没有出现自杀者,就整体来看也毫无疑问——统计上的数字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某些状况会出现偏颇,然而母数愈多,就愈会接近统计上的数字。在目前样本数过少的阶段,讨论偏颇没有意义。



「可是饭田先生不光只是自杀,他还打算带着太太和小孩一起上路。」



事件本身的确令人震惊,然而日本国内的强迫自杀案件绝不在少数,只是没有报导出来。



往日本到底多常发生强迫自杀?其实并不清楚,因为警察厅并未发表过关于强迫自杀的统计。从过去爱知县警发表的近亲杀人的统计看来,光是母子自杀就占了三成,比杀害婴儿、配偶还多。不过,发生在家庭内的杀人原本就是最常出现的杀人案件类型,约占了四成。比起被素不相识的人杀害,被具备家族关系的人杀害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饭田先生的案件只刊登在地方报纸的地方新闻版面,显然不是全国性报纸会报导的案件。如果在发现妻子的遗体时,饭田先生行踪不明,可能就会有报导了。然而,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现饭田先生的自杀尸体,判断他是强迫自杀。



不知道为什么,在大众媒体的想法中,这不是「杀人以及杀人未遂」而是名为「强迫自杀」的另一种现象。比起杀人,自杀很难成为新闻。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日本人过于看轻家族内造成的强迫自杀,背后的原因或许是多数人倾向将整个家庭视为单一的存在,而非关注于家庭内的个体。日本人倾向将杀害家人后,自己也死亡的状况视为损坏自己的身体后死去,在法庭上也不例外。



「杀害他人后自杀却没死成」和「带着家人去死,却没死成」的罪状同样是杀人,然而后者的量刑轻很多。



虽然很难亲眼目睹强迫自杀的案件,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不如说,因为不稀奇,所以无法成为新闻。



说得也是——久保小姐回应,但似乎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其实我也无法放下,我一边说服久保小姐,心里却有悬念。只是我怀疑主义的性格已经渗到骨子里,很讨厌轻易做出「这一定有什么意义吧。」的结论。正因为看起来具备某种意义,所以才会刻意踩煞车,不轻易做出结论,而为了踩煞车,我会想办法找出道理。



若是恣意找出各种道理,当然可以得到各种结论。但对我来说,直觉地认为「有某种意义」与「因为看起来有某种意义,所以要小心」而本能地感到犹豫,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差距。久保小姐的内心已经激烈动摇,我还没有。然而,这之间的差别只不过是因为久保小姐真的听到异常的声音,我却没有。



总之,我觉得我们不知为何很难从这件事情抽手了。



谁也无法一无所知地撤退。



3 社区之前



如果想要调查的人家附近没有住得很久的住户,最好就问寺庙或神社。毕竟住持或宫司(注13)有很大的机率记得以前的土地状况,就算没有住持,也有负责管理寺庙的人,这种人通常是地方耆老。



久保小姐四处询问附近的寺院、神社时,我也联络了大学母校的毕业生。



我上的大学是净土真宗(注14)的大学,周遭非常多寺院出身的人。虽然几乎都是真宗寺院的孩子,不过也有人是其他宗派寺院的。其中最多的是净土宗的学生,还有禅宗(注15)、真言宗(注16),或没有成立大学的宗派相关人士。



他们毕业后,大多回到老家寺院,不少人也会和其他寺院的人结婚,或在其他佛教系的学校担任教授或教师。换句话说,寺院有寺院的人际网络,因此我请教学弟,有没有认识的人在那一带的寺院担任住持?



对方替我在冈谷公寓附近找到有檀家(注17)的寺院,并将住持介绍给我。



林至道先生担任住持的寺院是檀家寺。他在终战那年出生,一直住在当地。他继承寺院已有二十几年,信徒几乎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



我们和林先生在十一月初见面。



我首先向他道谢接受我们采访一事,接着请教他关于这一带的历史。



「他们不是我们的檀家,所以说是知道,其实也都是听来的。」



他说完后,继续说道:



「我记得小井户家和隔壁松圾家是盖在一户姓高野的人家的土地上。高野家搬走之后,土地分割成两块。」



「本来呢,」林先生说.



「我印象中这一带好像有工厂还是其他建筑,但可能在战争中烧掉了。打从我懂事起,这些建筑就没了,因此我也不是很清楚详情,但至少这里是在战后才有住宅。」



战后,高野家才在那块土地上盖房子。



「高野家和隔壁的藤原家应该是在战后没多久搬来这里,不过,我无法肯定是哪一个年代。这一带多半是在战后才接二连三盖起房子。过去是水田或旱田,然后这里一栋、那里一栋地盖起房子,成了住宅地。」



高野家切割成两块土地,分别盖起房子;几年后,藤原家卖了部分土地,盖了根本家,后者一直住到泡沫经济时期。



「藤原家是这一带的古老家族,我记得他们本来是很大的农家。」



高野家、藤原家所在的位置后来成为小井户、松坂、根本、藤原四家的土地,后来这块土地则盖起冈谷公寓。



而冈谷社区又是如何呢?



「那里有户姓政春的人家,住很久,不过现在成了社区;还有川原家,川原家的位置比较里面,前面则是姓后藤的人家。」



对照秋山先生的记忆,后藤家的房子后来改建成工厂,然后闲置下来成为空屋;几年后,村濑夫妻搬进去。这么一来,政春、川原、后藤三家的土地就是冈谷社区的建地。他们都在战后才搬到当地。



「很遗憾的是,我就不清楚川原家搬走后的状况了。」



林先生依稀记得筱山家搬走后,那栋房子换过不少户人家,但不记得分别是哪些人,毕竟不是邻居也不是檀家。



他其实不了解高度成长期后才来到此地的居民状况。



「如果是更早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家,因为上同样学校,我还记得他们,但我就没和开发后才搬来的人往来了。那时,学生人数急剧增加,还开设了新学校,加上学区不同,他们和我的孩子也上不同学校,要不然还可能因为小孩的关系会有些交流。」



尽管我们问了林先生,关于土地变成公寓用地的两户人家,及土地变成社区用地的三户人家,他们家中是否发生过案件,但他的回答很含糊。



「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吧……不过,即使我和他们有往来,但彼此没住在一起,也不清楚具体情况。虽然不能百分之百这么说,不过这里基本上满和平,应该没发生什么重大的案件。」



林先生并非用直截了当的口吻告诉我们这里什么都没发生,但也不是刻意隐瞒这里发生过重大刑案或意外。我的感觉是,既然有人在这里住很久,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其中也会有难以启齿的事件。



久保小姐拐弯抹角问了很多次,可是林先生不愿意多说。



他究竟是不敢说,还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我们还是搞不清楚。



「如果什么都没有,他大可直接说没有。」



我们结束和林先生的会面,久保小姐频频侧首表示不解:



「林先生不直接说没柯,不正是默认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或许是这样。我说,但站在寺院的立场,林先生可能很多话不能说。



「可是,我觉得有点意外。」久保小姐说。



什么事?我问她。



「就是我跟林先生说,我的房间其实有怪声。他的反应不是很平淡吗?因为是寺院住持,我以为他会更积极——怎么说呢?就是会有别的反应。」



我听出她话中的含意,不禁苦笑起来。



在怪谈中,碰到怪事的被害者多半会求助寺院和神社。很多类型的怪谈故事中,也都会出现明理的寺院住持,帮助被害者或是给予建言。



就算是寺院,也有很多类型哦——我告诉她。



我从净土真宗系的大学毕业,学弟介绍的林先生也是真宗的人。



基本上,净土真宗不认为世上存在幽灵、恶灵。阿弥陀佛救济众生的本愿是众生最终都会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所以理论上不可能存在无法前往西方、徘徊人世的灵魂;就算出现例外,也不像怪谈故事所说,会造成在不幸事故中丧命的牺牲者,亦或自杀后四处徘徊的灵魂。因此,我念的大学学生会宛如游戏一样享受着怪谈,从不会认真讨论幽灵作祟或怨念造成的异变。



「原来如此,这是叫恶人正机说吗?就算是恶人也能往生极乐,所以不存在幽灵。」